這個夏天，對很多人來說非常普通，經年之后就會被遺忘，但對教育培訓企業卻無疑是難忘的——這種難忘最直觀的烙印，是這兩天股價大跌的沖擊，是疫情推動下行業大發展后政策調整帶來的反差。

    近日，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以下簡稱“雙減”意見），明確提出全面規范校外培訓行為，現有學科類培訓機構統一登記為非營利性機構，線上學科類機構改為審批制。

    教培機構迎來巨震，不少上市公司股價大跌，紛紛提示風險。這個往年各大教輔機構各顯神通的熱鬧暑假，突然迎來了“冰點”。

    對于以K12課外輔導為主的機構而言，未來的路怎么走？轉型、剝離、徹底退出市場？可以明確的是，伴隨政策密集發布，中國教培產業已被顛覆。

    2020年，K12教育融資總額同比增長了6.6倍。

    “雙減”巨震：行業上市公司股價承壓

    對各大校外培訓機構而言，此次政策沖擊顯而易見。

    有媒體報道稱，在新東方的一次內部會議上，有人建議公司轉型做托兒所。會議中，俞敏洪沒忍住落了淚。7月27日，網絡截圖顯示，有人疑似假借新東方的名義開展暑期集訓營，俞敏洪更是在朋友圈抨擊：“你對新東方到底有多恨，才能在這種艱難時刻落井下石……”

    “雙減”意見明確提出，各地不再審批新的面向義務教育階段學生的學科類校外培訓機構，現有學科類培訓機構統一登記為非營利性機構，線上學科類培訓機構改為審批制，已備案的線上學科類培訓機構按標準重新辦理審批手續。學科類培訓機構一律不得上市融資，嚴禁資本化運作，上市公司不得通過股票市場融資投資學科類培訓機構，不得通過發行股份或支付現金等方式購買學科類培訓機構資產。

    如果說在疫情刺激下，2020年是在線教育蓬勃發展的一年，那2021年可以說是在線教育相對疲弱的一年。相對應地，頭部企業股價也持續走低。

    今年2月，好未來股價一度漲至90美元，但此后一路下滑，7月26日跌26.67%后，股價僅有4.4美元。同日，高途集團下跌28.98%，新東方美股下跌33.79%，公司在2月16日的股價為19.68美元/股，7月26日報收于1.94美元/股。不過，7月27日，三者股價又分別有較大幅度反彈。

    股價持續走低的原因，除相應的政策持續收緊外，與這些企業的業績也相呼應。據好未來的年報，其已連虧兩年，2020年凈利潤為-7.51億元，同比下滑5.62%。高途集團2020年凈利潤為-13.93億元，同比下降714.63%。不過值得一提的是，新東方2020財年年報顯示，凈利潤為29.48億元，同比上漲76.31%。

    除上述企業外，豆神教育（300010，SZ）在7月初發布的權益變動報告書中就提到，受新冠疫情、K12課外培訓最新監管政策、上市公司業務發展等多方面因素影響，國內教育行業資本市場短期內面臨較大的波動壓力，上市公司股價隨之亦受到較大影響。

    7月26日，豆神教育大跌20.08%，報收于4.06元/股。7月27日，豆神教育繼跌11.58%，報收于3.59元/股。7月28日，其股價小幅反彈至3.62元/股。

    在7月25日晚，豆神教育稱，本次“雙減”政策對學科培訓機構性質、辦學許可證、從業教師等方面進行了嚴格的限制和規范，考慮到公司現有大語文學習服務業務收入占上市公司營業收入比例逐年增高，“雙減”政策將對上市公司營收、利潤產生重大不利影響。

    昂立教育也表示，2020年度，公司教育服務業務實現營業收入15.21億元，占公司營業收入比例約為84%，其中，義務教育階段學科輔導類的業務收入約占公司總收入的55%，高中階段學科輔導類的業務收入約占公司總收入的16%。7月26日，昂立教育同樣一字跌停，報收于9.54元/股。7月27日，昂立教育跌9.54%，報收于8.63元/股。

    勤上股份則稱，全資子公司龍文教育是全國性教育培訓機構，主要業務是為國內K12階段的學生進行學科類一對一課外輔導。而龍文教育占上市公司的營業收入和利潤比重已經超過50%，教育培訓行業的巨大政策變化將對龍文教育和公司的整體經營情況產生重大不利影響。

    毫無意外地，7月26日，勤上股份同樣以跌停價收盤。27日，勤上股份跌9.31%，收于1.85元/股。28日，其股價跌至1.79元/股。

    有的企業也開始計劃剝離自身業務中涉及到教育板塊的內容。拓維信息7月15日公告，2021年以來，監管部門加大對教育培訓機構的監管力度，逐步深化校外教育培訓改革。為順應政策的變化，進一步聚焦公司主營業務，優化資產結構，降低經營風險，促進自身業務結構的優化調整，促進公司的長遠發展，對涉及義務教育階段相關課外輔導培訓類的教育資產進行剝離。

    東吳證券發布的研報認為，隨著“雙減”意見正式印發，監管從多個維度對義務教育階段的課外培訓進行了全面規范，此次文件對行業的影響較前幾次整治力度更大，影響更為廣泛和深遠。其中要求現有學科培訓機構轉非營利，學科類培訓機構不得上市等要求會使得K12學科教培受到重大影響，K12課外教培行業邏輯發生深遠變化。

    不過，記者也注意到，“雙減”意見主要集中在K12學科類培訓，素質類和成人職業類的培訓機構受影響較小，以K12教培為主要業務的機構未來或許面臨轉型。而素質類、成人職業類的培訓機構受影響較小，比如考研、廚師培訓、藝體教育等培訓機構仍可正常開展業務。

    前路漫漫：想說轉型并不容易

    “雙減”意見正式出臺前，不僅敏銳的資本市場已有異動，各大教育培訓機構也早早開始精簡人員。在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采訪的受訪者中，有人離職后很快找到了同樣的在線教育工作，但也有人在離開教育機構后，表示已經做好了轉行的打算。

    自2018年起，針對校外教輔機構的相關政策就已持續收緊。但2019和2020年，教培行業仍然迎來了巨大的發展。藍象資本合伙人周爽告訴記者，2019年在線大班課商業模式跑通，企業界和資本界發現了顯著提升在線教育效率的方式，給市場增加了巨大的信心。而2020年疫情，大家都在努力抗疫，停課不停學客觀上造成在線教育大幅度普及。

    但對部分校外培訓類上市公司而言，轉型之路卻顯得漫長而艱難。

    以豆神教育為例，《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梳理了公司歷年年報。2018年年報中，豆神教育表示，分拆信息安全業務相關資產后，公司將由“教育與信息安全”雙主營業務發展模式全面轉型為純教育業務。一方面，上市公司收購了中文未來教育科技（北京）有限公司，在原有教育業務基礎上導入了大語文培訓業務。另外，豆神教育的全資子公司百年英才（北京）教育科技有限公司提供以“中學生生涯規劃及升學服務”為核心的新高考業務。2018年，豆神教育主營業務以教育產品及管理解決方案為主，占總營業收入的75.54%。

    這一年，當時還名為“立思辰”的上市公司扣非后凈利潤虧損13.98億元。

    豆神教育2019年年報表示，公司處在戰略轉型的關鍵期，未來將轉型為一家純教育業務公司。而隨著大語文業務和高考升學服務業務的快速擴張，其教育產品及管理解決方案的營收占總營業收入的比重上升到了88.56%。

    這一年，公司扣非后虧損2563.04萬元。

    2020年，豆神教育采用線下課程轉線上，名師大班在線授課、分小組在線輔導，并推出全科線上課程等多種方式，克服新冠疫情帶來的負面影響，2020年線上業務較2019年同比增長96.23%。主營業務中的教育產品及管理解決方案的營收占總營業收入的比重也上升到了92.65%。

    不過，財報顯示，在疫情的沖擊下，公司扣非后凈利潤虧損幅度卻擴大了，達到了25.66億元。

    截至2021年3月31日，公司大語文直營學習中心數量為98個，加盟學習中心數量為384個。2021年寒假分校業務累計就讀人次為20852人；線上業務累計就讀人次為58601人。2021年一季度，大語文學習業務現金收款8978萬元；確認收入12829萬元。

    但也是在2021年，轉型一波三折，還沒有過上好日子的豆神教育，等來的是相應的政策陸續收緊，豆神教育也在近期的公告中稱，公司將積極與相關主管部門溝通，持續跟進后續相關細化規定，對自身已有業務開展全面自查及整改，全力做到證照齊全合法經營，遵守價格管理，保證教學質量，確保公司貫徹落實“雙減”政策的精神，正確認識校外培訓定位，加快轉型成為校內教育的有益補充。

    7月27日，記者致電豆神教育，工作人員表示，下一步的戰略調整還在協商過程中，暫不接受采訪。

    線下教培：受影響情況尚不明顯

    與資本市場的激烈反應相比，線下教培機構顯得有些波瀾不驚。

    近日，《每日經濟新聞》記者實地走訪了上海一商場內的學而思教輔機構，商場三樓，記者找到了一家學而思培優，教室內有學生正在上課，記者以家長的身份向前臺老師咨詢了小學四年級課程。

    對方介紹，目前，學而思培優的課程以20個人為一個班，兩周為一期課程，周一至周五正常上課，周末放假，一期共有十次課，共計2400元。一天的授課時長為兩個半小時，課間休息一至兩次，具體休息時間看授課老師自己安排。除去周末班等已開課的班，目前，暑假還沒開課的四年級班共有三個。

    該工作人員還表示，學而思培優的課程主要以課外拓展為主，與校內課程并不同步。此外，在記者詢問今年所招學生人數是否有所下降時，對方表示，學生主要還是以老生為主，“可以這樣說，四年級（學生）就是之前的三年級（學生）升上來的。”

    7月26日，記者就8月份課程是否正常開課等問題咨詢該培訓點前臺老師，對方稱，目前沒有接到通知說8月份不上課，有消息會第一時間發布，地方性文件還沒下達，現在收到的是總體“雙減”的政策規定。

    此外，另一名學而思培優的線下工作人員在面對記者提出的今年生源是否有下降時表示，“沒有，而且人數很多。”

    瞿靜（化名）是某一線城市新東方線下教輔機構的一名輔導老師，從業已有兩年時間。瞿靜介紹，新東方目前分為一對一、小班和大班三種授課方式。

    瞿靜告訴記者，“雙減”政策對其所在的教輔機構暫時還沒有帶來相應的影響，但后續情況還不能確定。目前，小班和一對一班級數量基本沒變，而大班的班次有所減少，人數可能是之前的80%。“以前可以一周排3~4次課，現在可能一周只排2~3次課。”

    對于大班人數的下滑，瞿靜表示，“其實不報的原因有很多，但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現在孩子們要學的東西更多了，有些孩子需要學書法、藝術、樂器。所以在主業上，就是學校的課程上有些分身乏術。”

    瞿靜也向記者表示，除了學生之外，老師的壓力也在逐步增大，需要更多的時間去備課以及與家長溝通。

    基于各項監管政策的出臺，新東方對老師的要求更加細化：不可以布置家庭作業，不能拖堂，不能換課，著裝要求更嚴格，同時要求上課錄像，防止老師上課時開了不合時宜的玩笑，此外還要提前告知家長這節課的上課內容，課后及時反饋每節課的上課效果。

    大機構的要求更加嚴格規范，而小機構的從業者們為了不流失學生，往往會選擇上門授課、線上教學或者讓學生去老師家中上課等方式。

    瞿靜解釋，因為小機構面臨著兩大問題：一是生源，小機構相對于大機構招生困難；二是監管政策縮緊，小機構面臨教師資質不達標等諸多問題。

    去往何方：素質教育、職業教育、托管是方向？

    政策面收緊已然是事實，不少上市公司開始思考未來發展路徑。

    7月25日晚，學大教育公告稱，上市公司教育培訓業務營業收入占比近99%，其中，高中階段營業收入占教育培訓業務收入約60%。義務教育階段營業收入占教育培訓業務收入約40%，其中初三階段營業收入占教育培訓業務收入約20%，“雙減”意見的實施預計將對上市公司主營業務收入、利潤等產生一定影響。

    7月27日，記者致電學大教育，工作人員表示，學大教育計劃往義務教育階段提供素質類科技類的課程、產品和服務，并計劃探索職業教育領域。

    科德教育也表示，公司目前主要為非義務階段的學生提供職業學歷教育及復讀業務。隨著今年陸續完成并購學校項目，職業教育未來將成為公司的主要業務。

    同時，科德教育發布公告擬對外設立控股孫公司，主要提供藝術教育、美育教育的課程內容和服務。科德教育稱，通過本次對外投資，在美育逐步納入中高考的背景下，發掘藝術、成藝、美育師資職業培訓等市場，向全國學校輸出美育服務和師資人才，拓展公司教育服務邊際，提高現有優質資源的邊際效益，有利于公司在美育體育領域的市場開拓及業務創新，加強校企合作和職業教育的發展，成為美育教育的職業化人才的主要提供者。公司將大力發展職業教育和素質教育，并保持該類教育的多元化產業布局，增強盈利能力。

    在接受《每日經濟新聞》記者采訪時，藍象資本合伙人周爽表示，教培行業需要順應大趨勢，向素質教育、職業教育、托管方向全面轉型。

    具體來看，已經上市的K9教培企業要么徹底轉型（放棄學科教培資產），要么剝離學科教培資產，要么整體退市。“但是說實話，作為一個十來年的金融從業人士，我認為對于已上市教育企業，這三種方案的操作難度都極大，可行性都極低。”

    更多的上市公司還是在考慮轉型。

    豆神教育即表示，公司將通過多業務線的布局，來緩解此次政策對公司經營產生的壓力和影響，并持續推進智慧教育業務的創新及發展，探索和實踐與公立校的多元化業務合作模式。

    豆神教育多業務線的布局之一是“豆神美育”，公開資料顯示，“豆神美育”面向小學及初中學生，以人文教育為指導，旨在提升孩子的文學素養、文化內涵和藝術審美。

    除豆神教育外，好未來也推出了自己的新品牌“輕舟”，專注于服務年輕人群體，強化考研、語言培訓、留學三大業務。高途集團則推出了自己的新款APP，發力于職業教育賽道。

    昂立教育也表示，公司將進一步加大職業教育、國際與基礎教育和素質教育領域業務的拓展力度，以滿足社會多樣化的教育需求。

    破解難題：如何真正扭轉應試焦慮？

    周爽認為，新政對興趣類教育整體而言是利好，但是對于企業而言競爭會突然加劇，因為學科教培企業為了求生存，肯定會進軍這些賽道。

    在周爽看來，行業內有一個矛盾點在于需求側基本沒有變，家長送孩子去興趣班及輔導班的消費習慣已經養成，政策主要影響了供給側，但是尚未解決需求側的問題。

    “中國是個相信教育，崇尚知識和文化的文明國家，而且我相信這是我們中國人的強大之處。愛學習、愛讀書永遠是好的。但是，如果憑數理化考試定終身的體系不變，如果上大學和走職業教育路徑的孩子們在收入和社會尊敬程度上仍存在巨大差異，家長和孩子們的應試焦慮就很難從根本上得到解決。”

    周爽表示，要提升中職、高職的質量以及提升中職、高職畢業生的職業發展前景，可能主要還是需要足夠強烈的國家意志以及教育從業者的努力、教育科技的助力，需要全社會去共同推動和改變，提高底層的資源供給。整體來看，“基本上我認為民營教培企業進行學科培訓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了。”周爽稱，“但是我同樣認為，如果政策真的希望能夠遏制甚至扭轉應試教育愈演愈烈的這一波趨勢，首先高考改革需要繼續深化，優質高校資源的建設要持續進行，其次要把中職、高職的素質做上去，使得中高職畢業生和大學畢業生未來職業發展路徑的鴻溝縮小，而這些都是長期艱巨的任務。”

    此外，周爽表示，目前政策剛剛出臺，頭部的全國性企業都已經明確表態支持。但是中國公立教育資源的分布，以及地方教培市場的生態，都有著很大的地域性差異，因此政策也給教培行業預留了一年到三年的調整期。相信各地方政府在落地時，會綜合考慮家長和學生的習慣調整、教培企業已經預收款部分的銷課和退費，以及2000多萬教培從業者轉型需要的時間等。

    對于現在的教育行業，周爽認為，教育科技方面仍有很大的紅利空間。孩子的時間和學習任務都回到了校園內，長期而言是好事，但是短期而言學校系統會遭受非常大的壓力，公立學校無法在短時間內快速提升產能。“所以說，我認為公立學校有非常強烈的意愿去購買科技產品或者校外服務，來彌補之前所欠缺的一些資源，這對于教育信息化是一個特別大的利好。”

    對于家教的發展而言，由于難以標準化，以往一直是一個非常分散的賽道，難以形成規模企業。“但是，我身在北京，也非常清楚地感受到了今年以來上門家教、家庭教師的需求激增。以后會不會形成平臺型公司很難說。2015年大家做過很多家教平臺，都因為無法標準化的問題而失敗了。現在市場環境劇變，我期待出現新的解決方案。”周爽說。

    記/者/手/記

    教培企業轉型，道阻且長

    “雙減”意見落地，教培類上市公司、培訓機構迎來沖擊，各大上市企業紛紛提示政策帶來的重大影響，積級響應政策的同時也在全力謀求轉型。從目前局面來看，大多教公司都試圖布局職業類教育、素質類教育賽道，但怎么走？如何走？如何走好？目前各大企業仍處在摸索階段，但毫無疑問的是，行業邏輯已經發生變化，轉型勢在必行，而相應賽道的競爭也將進一步加劇。

    至于轉型究竟能不能取得效果，接受記者采訪的幾家公司緘口不言，孩子們會不會來上課？家長們會不會感興趣？一切都是未知數。

    而另一方面，正如受訪者所言，即使課外培訓機構得到有效遏制，但家長“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迫切心態并沒有改變，他們又是否會尋找其他方式來給孩子補課？有行業內的投資者告訴記者，在北京非常清楚地感受到了今年以來上門家教、家庭教師的需求激增。

    而解決問題的方法之一，或許仍在于提高中職、高職畢業生就業機會，打造更好的職業發展機會，縮小與大學畢業生之間的鴻溝。

    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