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保衛學位背后是中國城市普遍面臨的教育資源緊張的困境。名校、學區房等敏感字眼也時刻挑動著這群家長們的神經。

    “我是龍崗戶籍，有房子，又住在學校旁邊，之前從沒有擔心過孩子不能上學這個問題。”4月23日，楊麗（化名）與另外兩名家長趕到深圳市龍崗區教育局基教科辦公室，略微抬高的聲音暴露出她心底的焦急。

    楊麗家住深圳龍崗坂田的佳兆業悅峰小區，孩子在深圳實驗學校坂田校區讀小學六年級，下半年本來可以順利直升就讀初中。但是由于今年深圳龍崗區全面實行學區積分制，使得區域內小升初直升面臨著諸多不確定性。

    深圳實驗學校坂田校區是深圳四大名校之一，作為九年一貫制學校，這所學校之前一直實行對口直升制。楊麗和鄰居前往龍崗區教育局的目的只有一個，讓孩子在下半年能夠順利就近進入深圳實驗學校坂田校區就讀初中。

    幾乎同一時間段，位于深圳福田區的豪宅小區東海花園，因深圳福田區教育局及深圳外國語小學（原名東海外國語小學）突然宣布取消東海業主子女的繼續優先受教育權，業主們也開始行動起來。

    隨著2019年秋季招生陸續開啟，深圳“全面執行積分制”的深化落地，一場學位保衛戰也隨之展開，諸多深圳家長被裹挾在其中。這場保衛學位背后是中國城市普遍面臨的教育資源緊張的困境。名校、學區房等敏感字眼也時刻挑動著這群家長們的神經。

    5%的不確定性

    楊麗們的焦慮因學區房而起。4月15日，深圳市龍崗區教育局發布《關于做好龍崗區2019年度義務教育階段新生招生工作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其中提到，今年將全面按照學校招生計劃人數、家長填報志愿順序和學區積分高低順序錄取，錄滿為止。

    而2018年龍崗區九年一貫制學校本校，符合條件的小學畢業生原則上可以直升本校初中一年級。學區積分制度的實施，意味著深圳實驗學校坂田校區的小學六年級學生們不再享有對口直升的權利。

    深圳實驗學校坂田校區前身為龍崗區坂田街道新城學校，是一所普通公立學校。2017年9月，該校正式轉制成為深圳實驗學校旗下一員，搖身變成深圳四大名校之一。轉制之后的2017-2018年，深圳實驗學校坂田校區雖然繼續實行直升制，但小升初非直升生源錄取分數從67.6分一路提升到70分、110分。

    也正因此，《通知》出爐后，距離深圳實驗學校坂田校區最近的上品雅園、萬科金色半山和佳兆業悅峰等三個小區業主感受到危機。“我們目前只有這一所初中可以選擇，但這三個小區的入伙時間普遍比較晚，一旦按照學區積分高低進行排隊，我們根本拼不過距離更遠一些的舊小區。”楊麗說。

    深圳市龍崗區的入學積分由基礎分和加分兩部分構成。其中第一類基礎分為100分，必須擁有龍崗戶籍，學區購房（父母或法定監護人有該學區合法產權，且產權份額大于50%）；或者擁有學區戶籍、學區租屋。

    六年之前，楊麗在佳兆業悅峰入手了一套79平方米小三房，剛好滿足第一類積分類型。不過，在基礎分相同的前提下，第一類的加分項聚焦在居住年限和計生兩個指標上，業主們的擔憂更多來自于居住年限這個指標。

    根據龍崗區積分入學辦法，申請學生家庭在學區居住每滿1個月加0.05分，計算起始日期以房產證發證日期為準。從現實情況來看，上品雅園、萬科金色半山和佳兆業悅峰三個小區最早入伙時間介于2011-2013年之間。“比如我家房子的房產證是2016年4月才辦理，據此計算，截止到今年4月1日，居住剛滿36個月，這一項僅加了1.8分。”楊麗告訴經濟觀察報。

    深圳實驗學校坂田校區初中招生實行大學區制，粗略估算，其學區范圍內分布有37個小區，超過一半小區的入伙時間早于上述三個小區，學區內的富豪花園甚至于1993年就入伙。“我們并沒有占據任何房齡優勢。更何況，悅峰小區作為這三個小區中最‘年輕’一員，我們孩子的積分幾乎排在老舊小區后面，升學風險這么大，你讓我們怎么不焦慮？”面對著龍崗區教育局基教科工作人員的安撫，楊麗心中的“大石頭”始終不能落地。

    在楊麗們看來，唯一的勝算在于，周邊距離更遠的舊小區換房率較高，而換房之后的二手房業主居住年限較少，他們才有可能在積分上取勝。

    盡管龍崗區教育局的工作人員現場給出幾組數據——根據2018年深圳實驗學校坂田校區積分情況，結合全市要求的小學、初中統一積分統一錄取的政策，該校對口片區內有六年級學生約530余人，其中包括深戶學生約270余人，而今年深圳實驗學校坂田校區初中招生人數也大約270人。

    “屬于第一類積分類型的學生家長都不用太擔心，今年你們孩子被該校錄取的可能性大部分高于95%，還有5%的不確定性我們誰也改變不了，沒必要為這5%過分操心。”上述工作人員表示。

    不過，楊麗們依然憂心忡忡，“除了這270余人，現在屬于龍崗戶籍、學區購房，但未在深圳實驗學校對口片區上學的六年級學生究竟還有多少人？只要多出一個學生，就意味著可能會有一個孩子被擠出去。”楊麗說她家可能會掉進那5%的不確定中。

    不同的訴求

    根據2019年學位申請指南，龍崗區申請學位可填報四個志愿，若第一志愿填寫公辦學校，須提供該校招生地段內合法有效的住房證明材料。當學生的學區積分低于第一志愿學校的錄取積分線、未能被錄取時，其積分達到第二志愿學校的，可被第二志愿學校錄取，以此類推。

    目前，坂田街道還有另外5所初中學校可供第二至第四志愿選擇。然而，上述三個小區業主均對這樣的選擇表示不接受。

    他們的想法是，若孩子最終不得不分流到其他學校，不僅每一個家庭需要增加人力接送孩子，而且校外孩子的安全性完全無法得到保障，同時也將造成整個坂田上班及上學高峰期的交通壓力。

    “我現在的訴求就是希望就近入學。我們接受大學區制，但希望教育局能給我們三個距離較近的小區優享加分。”楊麗口中的優享加分與就近原則息息相關。

    具體來說，就是在現有大學區范圍內，根據適齡人數、學校分布、所在社區、學校規模、交通狀況等因素，為每所學校再劃定一個優享學區。家長可選擇大學區內任意一所學校作為第一志愿，若第一志愿選擇對應的優享學校，還可額外獲得2.5分的優享加分。

    優享加分在龍崗區早有試點先例。“哪怕額外加上2.5分，我們也不一定能贏過那些舊小區的積分，但我們認了。”楊麗說。若按照現行居住一個月積分0.05分的政策，2.5分的優享加分相當于購房50個月。

    楊麗向龍崗區教育局表示：“你們不是應該根據目前試點案例，由點及面，給予我們三個就近的小區一定程度優享加分嗎？”

    根據《深圳市人民政府辦公廳關于印發深圳市義務教育就近入學管理辦法的通知》（深府辦【2008】130號）規定，義務教育階段公辦學校招生地段應當依據人口分布情況、地理狀況和地段內學校規模劃定。

    上述教育局工作人員透露，目前深圳土地資源非常緊缺，為了照顧整個區域的經濟發展水平，規土部門一般將城市核心土地規劃成更能創造價值的用地性質。教育用地通常分布于較遠區域，由于人口密度不均，學校布局不均等原因，學校招生地段無法通過量化指標來劃定就近原則，可能出現范圍大小和距離遠近不同的情況。

    楊麗們的焦慮也第一時間傳導到其他小區。4月18日，上品雅園、萬科金色半山、佳兆業悅峰三個小區部分業主代表前往深圳市民中心請愿，同學區范圍內的中海月朗苑業委會則發出一封大相徑庭的訴求信。

    信中指出，深圳實驗學校坂田校區的學位非常緊張，鑒于龍崗區積分入學發生的變化，該小區業主對積分入學政策的穩定性非常擔心。一是擔心小區會被劃出大學區；二是一旦實行優享加分，該小區業主子女根本沒有可能競爭過優享片區內的生源。

    “希望政府的政策保持穩定性，在促進教育公平的前提下，抑制投機優質學位房，堅持現行的大學區積分入學政策。”這是中海月朗苑業委會提出的訴求。

    面對著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反應，上述教育局相關工作人員給出了明確的答復——“2019年的招生政策絕對不會改變。每個人的訴求都有合理部分，但不可能你們一提出訴求，我們就貼個補丁修改政策。”

    緊張的學位

    相比優享加分，兒子正在深圳實驗學校就讀六年級的邢潔（化名），對維持直升制的需求更加急迫，“我已經一個多星期沒有上班，孩子上學是大事，這些天我請假在家，每天早上5點多就起床，心里特別難受。”

    邢潔也是佳兆業悅峰小區的業主，她關注的另一個焦點在于，在目前深圳實驗學校坂田校區覆蓋的37個小區中，位于坂田南的33個小區被重復納入另外一所坂田實驗學校的學區范圍，這相當于這些小區適齡學生申請第一志愿可同時享有兩所學校選擇權。

    “學區劃分存在嚴重的失衡和不合理。”——經濟觀察報獲取的一份家長資料中提到，深圳實驗學校坂田校區的學區劃分前提應該是其他小區的孩子無初中可上。但現在，坂田各區域高樓住宅林立，小學初中相繼開學，再將如此失衡和不合理的學區劃分政策延續下去，將無法滿足更多轄區內就近居民孩子的上學訴求。

    “坂田的初中確實比較少，但坂田實驗學校從去年開始招生之后，（那些存在學區重疊的小區）選擇就比我們三個小區多了。”一位上品雅園業主告訴經濟觀察報。

    深圳市從2015年起探索試行大學區招生制度。大學區的設置原則是，各區根據“相對就近、教育均衡程度相當、學校相對集中、九年一貫對口”的要求，結合實際情況，以社區、街道等為片區來設置。

    前述龍崗區教育局基教科工作人員稱，根據當年小學跟初中的所有升學需求，是坂田街道劃定學區的一個最基本原則。在坂田實驗學校還未建起時，深圳實驗學校坂田校區周邊小區僅有這一所初中，必須把具有小升初需求的小區都納入其學區范圍內，保證孩子都有對應的學校。雖然如今坂田實驗學校也已經開始招生，但預計附近生源超過招生規模，區教育局需要提前制定分流方案。

    學位供給緊張，尤其是名校學位供給緊張，是本次學位保衛戰的根源之一。按照去年12月龍崗區發布的2019年學位預警，2018-2019學年，龍崗區小學六年級畢業生已經從上一年的3萬人（深圳戶籍0.7萬人）上漲到3.3萬人（其中，深圳戶籍0.8萬人）；而區內初一可提供公辦學位約1.7萬個，公辦學位持續緊張。

    以上品雅園、萬科金色半山、佳兆業悅峰三個小區所在的坂田街道為例，13所公辦學校中，純小學7所、九年制6所，若小升初不全面按照積分排隊錄取，將面臨純小學畢業生無學校可報、無學校可上的困境。

    爭議學區房

    “我買這個房子的時候，根本不是沖著名校買的。2013年買的房，2017年學校才轉制，購房只是考慮到樓下有學校，離家比較近。”當楊麗為孩子的初中入學權四處奔波時，名校、學區房等字眼將這場學位保衛戰裹挾進一個更巨大的漩渦。

    當年楊麗的房子單價大概2.5萬元/平方米。根據深圳鏈家網的統計數據，目前佳兆業悅峰小區均價已經上漲到約6.5萬元/平方米。在新城學校轉制之前的2016年，佳兆業悅峰的二手房單價浮動在4.6-5萬元上下；而2017年9月之后，該小區的房價提升到6.2萬元/平方米左右。

    一名熟悉深圳教育領域的人士告訴經濟觀察報，從直升制向積分制轉變，體現的是更普遍層面的公平訴求。若僅僅以所謂就近原則來界定學區，很可能最終無法從技術上解決市民根本就學要求。“名校資源導致的學區房問題長期不解決，最終可能出現房價失控，這可能也是學區制改革的一個出發點。”

    “我不否認，這個積分制出來，確實會影響小區的二手房價。”楊麗的一位朋友，在這兩年出售了同學區范圍內萬科第五園的房子。當時深圳實驗學校坂田校區還實行直升制，這位朋友迅速在佳兆業悅峰入手了一套房子，但這次積分制出來之后，這位朋友哭笑不得。楊麗說，不排除有一部分業主是沖著名校名號才買房。

    不過，按照這三個小區家長們的說法，深圳實驗學校接管新城學校是2017年，但三個小區入伙時間均早于2017年，當初購房時就是抱著附近有九年義務制學校、幼兒園和高中，學校離家近的心態買的。“我是沒有退路的。我們家有小孩上學，又是剛需購房者，就這一套房子。”上述上品雅園業主說道。

    “深圳政府在促進教育公平方面還是做了不少努力，這幾年深圳學位房的概念相比過去還是有所降溫。”一位曾經在深圳從事一線教學的研究人員告訴經濟觀察報，但就深圳的特殊性來看，人口還在急劇增長，學位供需矛盾還將持續很長時間，這個沒辦法一步到位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