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蘇向杲 楊潔

    近日，避免“內卷式”競爭成為銀行業持續關注的話題。一方面，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明確提到，防止并糾正涉農信貸業務“內卷式”競爭。另一方面，多家銀行也發聲拒絕“價格戰”，呼吁避免低效競爭。

    《證券日報》記者與多位業內人士交流了解到，當前商業銀行內卷最突出地體現在存款與貸款業務上。分析其根源，既有外部經濟環境變化對銀行負債與資產兩端的沖擊，也有部分商業銀行市場應對能力不足，依然固守“規模情結”、缺乏創新動力。

    在監管糾偏內卷與銀行發聲“不打價格戰”的同時，不少商業銀行已然積極行動起來，基于自身資源稟賦，加大創新力度，調整業務結構，積極探索差異化發展之路。主要表現為，積極運用金融科技等手段，開拓存貸款增量業務，提升非息營收占比，持續增強穿越經濟周期的能力。

    內卷的“表”與“因”

    當前，我國銀行業主要利潤來源于存貸款利差，商業銀行內卷也主要集中在存款端與貸款端。

    去年11月份，中國人民銀行（以下簡稱“央行”）在《2024年第三季度中國貨幣政策執行報告》（以下簡稱《報告》）中明確指出，商業銀行內卷嚴重，出現了貸款利率“下行快”、存款利率“降不動”的現象，導致存貸款利率與政策利率調整幅度存在較大偏離。

    談及存款內卷，華北地區一家大型商業銀行支行行長對《證券日報》記者坦言：“由于各家銀行存款產品差異不大，服務也基本差不多，且在低利率環境下，貨幣基金等金融理財對存款有分流效應，無形中對銀行產生壓力。”

    貸款內卷的原因與存款相似。上海金融與發展實驗室首席專家、主任曾剛等專家告訴《證券日報》記者，從外部原因看，近年來，我國通過加快構建新發展格局等戰略舉措，推動經濟增長模式從傳統的高速增長導向轉向創新驅動型和質量效益型。在此期間，信貸需求出現“換擋”，當前信貸總量已從過去兩位數以上的較高增速逐漸放緩至個位數，銀行信貸擴張壓力加大。

    上述支行行長也表示，一方面，銀行對優質客戶的爭奪很激烈，市場上貸款產品差異不大，為了吸引客戶，部分銀行只能降低利率。另一方面，目前，銀行加大對小微企業的支持力度，這本來是好事，但個別銀行為了搶占市場，存在放松審核、風險把控不嚴等情況，且客戶違約成本較低，進一步增加了銀行壞賬風險，加劇惡性競爭。

    還有中小型銀行人士對記者透露，有些小銀行在定價方面缺少優勢，但為了保持一定的資產規模，會對客戶進行分層篩選，篩選出一些風險比較高的客戶，然后通過貸款端的高定價補償高風險，這可能會導致逆向選擇風險。

    反內卷迫在眉睫

    盡管商業銀行內卷有諸多內外部客觀原因，但當前反內卷有一定的緊迫性。

    根據市場利率定價自律機制發布的《合格審慎評估實施辦法（2023年修訂版）》，商業銀行凈息差在1.8%（含）以上是“合理區間”。但2025年一季度末，商業銀行凈息差為1.43%，是近20年來最低水平。結合銀行業當前的凈息差水平來看，存貸款持續內卷有多重危害。

    “行業過度競爭壓縮盈利空間，增加了金融風險隱患，抑制銀行服務實體經濟的能力。”曾剛對《證券日報》記者表示，高息攬儲導致行業整體資金成本上升，也容易滋生違規操作風險。貸款利率“卷”低，壓縮了行業整體利潤空間。貸款審批過度“拼速度”“拼便捷”，出現“秒批”等營銷噱頭，易埋下風險隱患。

    從金融市場層面來看，招聯消費金融股份有限公司首席研究員董希淼認為，金融市場過度競爭往往導致金融機構采取短期行為搶奪市場和客戶，從而導致金融環境失序和長期風險累積。

    銀行業內卷還制約了監管部門調控經濟的空間。央行在上述《報告》中提到，存貸款市場的利率傳導效率受損影響調控效果，制約貨幣政策空間。

    政策面也在持續推動銀行業建立良性競爭秩序。自去年以來，央行采取一系列舉措持續維護市場競爭秩序，包括：規范存款市場利率定價行為；建立存款招投標利率報備機制；規范手工補息；督促銀行按照風險定價原則，不發放稅后利率低于同期限國債收益率的貸款等。

    此外，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召開的2025年監管工作會議也明確提到，切實提高銀行業保險業高質量發展能力。督促銀行保險機構強化資產負債聯動管理，苦練內功、降本增效，著力夯實可持續發展基礎。

    這些舉措與國家層面的導向一致。2024年7月份召開的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提到要“強化行業自律，防止‘內卷式’惡性競爭”。2024年12月份召開的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以及2025年全國《政府工作報告》均提到，“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

    存貸款拓增量

    在金融市場競爭日益激烈的當下，商業銀行要突破內卷困境，一方面要嚴格遵守監管規定和行業自律約定，堅守自身可持續發展的底線；另一方面，要不斷創新服務模式，積極開拓存貸款增量業務。

    令人欣慰的是，不少銀行年內發聲將不打“價格戰”。工商銀行行長劉珺在今年年初發布的署名文章中提到，大型商業銀行要帶頭堅決不打“價格戰”。近期，農業銀行副行長林立在該行業績會上提到，防止價格“內卷式”競爭，維護市場良性發展秩序。中信銀行管理層在該行2024年業績會上表示，中信銀行持續深化量價平衡，價值經營的理念，既不走以量補價的近路，也不走以價補量的險路。

    近日，一家城商行相關人士也直言：“在當前市場競爭態勢下，我們堅持定價底線，不將降價作為主要的競爭手段。”此外，部分國有大行地方分行積極落實反內卷。例如，近期安徽省銀行業協會披露的信息顯示，中國銀行安徽分行積極落實抵制“內卷式”競爭倡議書。

    拓展增量業務則是避免存貸款市場“僧多粥少”的重要途徑。

    以貸款為例，近幾年實體經濟對信貸資金的需求有所下降，這一方面是因為經濟結構調整后信貸總需求出現變化，另一方面是因為債券、股票等直接融資方式對信貸形成了一定的替代效應。

    在信貸需求端“總盤子”的約束下，部分大中型銀行或許還有競爭的資本，而一些中小銀行則根本“卷不動”。

    一家中小銀行人士無奈地告訴《證券日報》記者，以專精特新貸款為例，有的大型銀行資金成本較低，可以給予企業低息貸款支持，但其他多數銀行受限于資金成本等因素影響，很難跟進。

    在這種競爭態勢下，一些銀行開始積極拓展增量業務。據記者梳理，部分銀行正通過產品創新填補市場空白，為增量業務開辟了新路徑。

    當前，我國小微企業眾多，這類企業普遍抵押資產薄弱但信貸需求較強，商業銀行普遍受到合規、風控等約束，難以滿足其信貸需求。一些銀行已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市場信號，并積極行動。商業銀行2024年年報等公開信息顯示，一些銀行通過業務模式創新積極填補市場空白。例如，今年某銀行打造的特色信用融資產品，為數千戶科技型小微企業提供了信貸支持，該產品發揮征信服務公司的數字化征信價值、商業銀行的數字化金融服務優勢，并加入擔保公司的風險緩釋保障，形成由政策引導、數據賦能、銀行創新、擔保協同的新型服務模式，實現了企業、銀行、征信服務公司等主體的多方共贏。

    除了產品創新，數字化轉型也是銀行拓展增量業務的重要手段。

    今年3月份，農業銀行董事會秘書劉清在業績發布會上回答《證券日報》記者提問時表示，負債端，將通過數字化經營，著力提升客戶分層分群經營的能力，努力沉淀更多低成本資金。此外，建設銀行方面表示，2025年，該行將改善負債結構，深化網絡化數字化拓客增存，加強低成本、源頭性資金拓展。

    江蘇銀行研究院高級研究員杜娟對《證券日報》記者表示，深入場景、差異化客群深耕、創新產品都是銀行拓展存貸款增量業務的有效方式，目前這幾種方式也有交叉應用。例如，面向餐飲小微企業，商業銀行通過嵌入餐飲供應鏈平臺場景，為其提供采購融資、零錢理財等在內的創新產品方案。整體而言，商業銀行拓展增量業務，需要綜合考慮自身資源稟賦、風控能力、展業區域的產業環境等內外部因素。目前來看，不少嘗試已出現了標桿性案例。

    以消費生態場景創新為例，某城商行上海分行通過聚焦“企業福利精準服務、民生場景深度對接、消費生態創新構建”三大方向，拓展了增量業務，滿足了消費者和企業的金融需求，促進了內需和消費的增長。從運作模式來看，該行與電商合作，通過即時支付激活、專屬價格讓利、渠道互通共享實現消費場景突破，同時與合作渠道共享客戶流量，實現“銀行渠道引流—品牌商戶承接—消費數據反哺”的生態聯動。該行還通過搭建電商特殊通道，助力行內制造業客戶“一鍵觸網”，同步加深對公合作；縱向貫通“采購通”供應鏈，整合多個品牌資源，為餐飲行業提供米面糧油供貨服務，構建“產—供—銷”全鏈路生態。

    拓展增量業務也需要監管部門的引導。曾剛建議，監管部門應鼓勵和引導銀行加大產品、服務和技術創新，打造差異化、特色化金融服務，設置合理創新激勵機制。

    提升非息收入

    實際上，不少商業銀行“卷”存貸款的一大原因是營收結構單一。因此，拓展非息收入對于緩解商業銀行存貸款內卷具有重要意義。

    目前，我國商業銀行的非息收入主要由財富管理業務（代銷、投顧、財務規劃等）收入、金融市場業務收入、投行業務收入等板塊構成。今年以來，不少商業銀行在業績發布會上或接受機構調研時明確表示，將加大非息收入占比，進一步增強經營的韌性。

    提升非息收入不僅是銀行破解存貸款內卷的重要途徑，更是實現多元化發展、增強抗風險能力的關鍵所在。中信銀行研究團隊認為，低利率環境下傳統存貸業務的盈利空間遭受擠壓，拓展中間業務、抬升非息收入成為必然選擇。

    “我國居民收入持續增長，財富管理意識不斷提升，財富管理業務增長前景廣闊。”在中國銀行研究院銀行業與綜合經營團隊主管邵科看來，銀行發展財富管理業務具有客戶數量龐大、信用基礎好、多元化服務能力強的競爭優勢。

    杜娟也表示，近年來居民財富由房地產向金融資產轉移，在存款利率持續下行的背景下，財富管理業務增長空間廣闊。財富管理業務有利于銀行積累優質客群，可以與存貸款等各類業務實現聯動。

    為抓住這一發展機遇，邵科進一步建議，我國商業銀行可以從五方面拓展財富管理業務：其一，樹立“買方立場”，推動經營理念從“產品驅動”轉向“以客戶為中心”；其二，著力培養一批具有綜合能力的財富管理專業團隊；其三，強化集團協同，整合各資產管理機構形成條線合力，強化債券投資能力、打造拳頭產品體系，突出比較優勢；其四，加大對科技的戰略性資源投入；其五，提升全球化服務能力。

    除財富管理業務之外，適度加大金融市場業務也能提升營收。

    今年以來，不少銀行機構通過發力金融市場業務緩解了業績增長壓力。數據顯示，今年一季度，A股42家上市銀行中，有34家銀行的投資收益同比正增長，有一半的銀行投資收益同比增幅在20%至90%之間。其中，有10家銀行一季度的投資收益同比增速超過了100%。

    未來，商業銀行在統籌考慮風險、收益、服務實體經濟等維度后，加大金融市場業務有重要意義。邵科表示，商業銀行在開展金融市場業務時，需平衡好信貸投放和金融投資的關系，以自身穩健經營保障行業高質量發展：第一，正視低利率環境下金融投資收益對于穩定銀行盈利的重要作用，根據自身風險承受能力和市場資金獲取能力，穩妥確定金融投資的合理水平；第二，提高金融投資與實體經濟需求的匹配度，靈活運用債券、基金和股權投資等方式，提高資金支持制造業、科技創新、綠色轉型、養老服務和基礎設施建設等重點領域的質效；第三，持續強化金融投資的風險管理能力，前瞻性關注利率風險問題，動態監測資產負債錯配風險，關注金融投資的資產質量問題。

    多位受訪人士表示，商業銀行存貸款的反內卷之路，本質是金融服務供給側的結構性改革。當行業建立起以客戶價值創造為核心的經營體系，我國銀行業方能穿越經濟周期，在服務實體經濟中實現自我革新。這場轉型雖道阻且長，但銀行已經積極探索，前路曙光漸現。